沈振中
不管是节假日还是工作日,也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抑或天热或天冷,只要路上还有行人走动,那么早上上班时间、八点钟,在南京市扬州路上,河海大学3号门总会迎来一位老者,他衣着朴素、整洁,偶尔手里拎一个公文袋,或者肩上背一个公文包,迈着细步,走在河海大学的华水路上。一路上,时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吴院士好!”“嗯,你好!”他大都这样应答。
那是中国工程院院士吴中如,河海大学教授,我的授业恩师,今年75岁了,说高龄确实算不上,但显然已经不再年轻了。我从师吴老师20余年,最清晰的记忆就是,吴老师每天早上到办公室,除了出差,风雨无阻,节日无休。现在,他早已过了退休年龄,跨入退休行列,但他仍然每天到位于芝纶馆-519的办公室处理事务,每天工作数小时。
一、认识吴老师——从师
1994年初,我过完春节回到学校,继续做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当时已经确定的研究方向是土石坝动力响应分析及其抗震安全评估,已经完成了收集资料,并取得初步研究成果,撰写了关于土石坝地震响应解析解的研究论文,准备在第三届华东地区岩石力学与工程学术年会和第11届国际地震工程大会(11th WCEE)上发表。
有一天上午,我刚到渗流实验室,还没理好思路,导师徐志英教授突然来了,找我,说要谈谈我博士学位论文选题的事情,大概意思是,要聘请安全监控的吴老师做指导博士论文的副导师,吴老师有一个关于三峡工程的研究课题,要我改变研究方向,结合这个课题,完成博士学位论文。当时我也不认识吴老师,只是听同学说起过,也知道三峡工程。其实,那时我已经感受到了土石坝动力响应和抗震安全研究的难度,正发愁这个博士学位论文怎么做下去,现在恰好有这个机会可以改变研究方向,当然满心欢喜,满口答应。于是,那天上午,我就随徐老师到了吴老师办公室,见到了吴老师。初见吴老师,好像也没有特别印象,只记得吴老师很精神,抽烟,说话口音很重,坐在一张很简陋、甚至有点破旧的办公桌后面,但满口的家乡话倒是让我感觉很亲切。后来又知道,吴老师是宜兴人,说的是“宜兴普通话”。
就这样我认识了吴老师。那天两位老师详细讨论了那个三峡工程的研究课题,其主要研究内容是三峡大坝施工期的安全监控问题,在讨论课题研究内容的同时,也规划了我博士学位论文的研究内容,确定了分工,大致是三峡大坝(花岗岩坝基上的混凝土重力坝)有关坝体和坝基的岩石力学问题由徐老师指导,安全监测和监控的问题由吴老师指导。记得讨论结束时,吴老师还再三强调,施工期大坝安全监控研究的难度很大,且三峡工程是举世瞩目的巨型水电站,无论社会和经济都影响巨大,这个课题任务重,时间紧,出研究成果的压力确实很大;末了,还带着些歉意说,我这里研究室的工作条件实在太简陋,无法提供给我做课题和论文研究的工作条件。我说,我要按时毕业,一定会努力工作,课题的研究进度也符合我的毕业时间;至于工作条件,也不是问题,我可以利用渗流实验室开展研究工作。就这样,我初次接触了大坝安全监控,并且又增加了一位博士导师,真是由衷地高兴。
在徐志英教授、吴中如教授和速宝玉教授三位导师的悉心指导下,三峡工程课题和我博士学位论文的研究都进展十分顺利。学位论文形成初稿后,我按照要求,根据学位论文内容整理撰写了4篇学术论文,交给了吴老师审阅。过了两天,吴老师叫我过去,跟我谈了他对这几篇论文的看法。吴老师说,这几篇论文都是结合三峡工程课题研究的成果,但是关于坝基花岗岩蠕变试验、岩体弹塑性破坏模型和坝基岩体粘弹塑性应力-渗流耦合模型的研究都是在徐老师的指导下完成的,他不能署名,只有关于坝体和坝基粘弹性模型这篇论文,主要是针对三峡大坝施工期荷载变化复杂而开展的仿真模拟研究,解决了三峡大坝施工期安全监测资料缺乏的难题,建议定义为施工期特殊监控模型。这一次,我深刻感受了吴老师严谨的学风。
在改变研究方向后,经过了近两年的努力,我终于在1995年10月提交了学位论文,并于12月通过了博士学位论文答辩。
二、读懂吴老师——共事
1995年12月博士毕业后,我决定留校。由于岩土工程学科在1995年上半年已经留下了一名博士,没有空余的进人名额了,因此,我找到了水利水电工程学院的索丽生院长,表达了留校的意愿。就这样经过努力,我又回到了水利水电工程学院,留在水工教研室任教。报到后,白明进书记就问我打算进入哪个团队,并要我尽快决定。此前,冀春楼博士听说我决定留校,特地来找我,说夏松佑教授对我关于岩石力学的研究工作很感兴趣,欢迎我加入他的团队,建议我跟随夏老师继续开展水工结构试验和计算分析的研究工作。一来当时我真没有想好加入哪个团队,二来对夏老师也不熟悉,因此,没有答应。1996年春节后,有一次碰到顾老师,说吴老师问起我加入团队的事情,我说还没问过吴老师,不知道吴老师是否同意我加入,顾老师说吴老师当然希望我加入的。就这样,我继续留在了吴老师的团队。
1996年吴老师承担了二滩工程安全监测在线监控系统总体连接的开发工作。这个系统是安全监测专家系统的升级,吴老师亲自主持课题研究工作,并进行设计,安排我负责编程开发,在计算机上实现。他写出了系统架构、总体设计、详细设计,甚至数据库结构及其连接、数据特征及其字段规划等,总计2000余页。看着吴老师一字字、一页页的手稿,一种深深的敬意不禁油然而生。这个系统的总装单位是中国科技大学,他们对计算机科学和技术熟悉,但是不懂水利工程,因此,我们经常到合肥出差,吴老师多次去中科大指导开发,并给中科大的师生讲授水工结构和安全监测的理论。有一次,中秋节前又要去中国科技大学,我心里有点不愿意,想过完中秋节再去。吴老师说,这个事情计划安排好了,就不能随意变化,过节明年还有,工作拖延下来了难以弥补。不过这一次出差也有意外收获,赵斌、吴刚和我三人在合肥吃了一顿重庆火锅过中秋节,我们测试出了究竟谁更能吃辣。1998—1999年,系统在二滩水电站现场安装调试,虽然吴老师不能吃辣的饭菜,但是仍然坚持每次亲自到现场工作,真是十分的不容易。吴老师这种对工作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深深烙在我心里,使我无限敬佩,也树立了我学习和工作的榜样。
1997年11月,吴老师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一时间各种媒体蜂拥而来,争相前来采访报道吴院士。但是吴老师依然是在科学馆-302那间办公室,小小的、朝北的,也还是那张办公桌,旧旧的、历史的。有一家媒体,好像是江苏电视台,在采访时说,这样拍摄的镜头、画面实在是不能播出的,有损江苏文化大省的形象。没有办法,吴老师只好找土木工程学院借用了一间办公室,摆了个样子,这样才完成了现场取景。那段时间来采访的媒体很多,但吴老师一口“宜兴普通话”,常常造成采访沟通和交流困难,于是,我就自然成了翻译,有一次还被取景,上了电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上电视。
1999年,学校组织了一次教授职称特别评聘工作,水工结构工程安排了两个指标。我也提交了申报材料,吴老师推荐并帮我邀请了东南大学吕院士和江苏省水利厅周院士来鉴定论文学术水平。那次共有3位老师申报,投票结果惨不忍睹。事后,吴老师专门找我谈话,说了一些情况。这次职称评聘会投票,我只得到了1票,也能猜出来是谁投的赞成票。他说那天自己有点事情耽搁了,开会迟到了,不清楚投票前讨论了什么,实在过意不去,也很伤心……那天吴老师和我谈了很多、很多,从学校到学科,从工作到学习,从他自己发展过程到我的发展和前景,大多是生活的感受、领悟。看得出来吴老师真的很失望、很伤心,甚至比我自己还有过之,我感觉吴老师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那次事件对吴老师打击很大,因此那年下半年教育部选拔公派留学生去日本深造时,吴老师全力支持我报名,并最终成功获选。于是在2000年初我首先到了东北师范大学学习日语,半年后到了日本京都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工作。衷心感谢吴老师给了我这个宝贵的机会。
在跟随吴老师工作的4年多里,聆听了吴老师许许多多的教诲,不仅看到了吴老师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严谨踏实的学风,也感受了吴老师朴素简单的生活和诙谐幽默话语。当上院士后,经过一年多的力争,吴老师终于等到了改善办公条件,住进了由一间半房间改造而成的大办公室,还是朝南的,地面也铺上了拼木地板。工作条件改善了,吴老师工作的干劲更大,心情也好,经常和我们学生开开玩笑。那时我女儿心儿才两三岁,经常到吴老师办公室玩,她最喜欢坐地板上玩,吴老师便在不同的位置逗她,称之为“擦地板”,直到现在吴老师只要见到心儿就说什么时候再来我办公室“擦地板”。在这里,我们在紧张的工作之余还聆听了吴老师的“鸭子论”和“无知流氓少女论”等许多的典故。
三、楷模吴老师——开拓
2002年9月,我完成在日本京都大学的博士后研究和学习,回到了河海大学水利水电学院工作。
回国以后,我把研究的大量时间和许多精力放在了土石坝静动力分析、岩体连续-非连续数值方法以及工程渗流分析与控制优化方面,因此,面见吴老师的次数和机会少了许多。但是吴老师仍然时时记挂着我,每次见面总会聊起我的研究工作进展,问起我发表了多少EI、SCI论文,敦促我申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课题、撰写高水平论文。2003年解决教授职称、2004年申报博士生导师资格等我一生中几乎所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吴老师都给予了我巨大的支持和帮助。直到2005年吴老师的“大坝与坝基安全监控理论和方法及其应用研究”申报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时,仍然署了我的名字。这些年来,每次和顾老师、郑东健、苏怀智、赵斌、马福恒等师兄弟一起吃饭聊天时,说起吴老师,说他问的最多的话就是“小沈最近在做什么”。
2010年,我主编了一生中的第一部教材《水利工程概论》。出版前,我拿着教材初稿,请吴老师作序。吴老师二话没说,不仅为这本书作序,还提出了不少修改意见。2011年1月这本教材终于正式出版,迄今为止已售出3000多册,2013年还被评为“第一届高等学校水利学科优秀教材”。
吴老师,我永远的恩师,永远的楷模。